2009年7月,當時在公視工作,因為好茶村遷村議題,第一次踏進隘寮營區。這裡是好茶部落暫時安置的處所,2007年因聖帕颱風帶來嚴重土石流災情,依山傍水位於南隘寮溪北岸台地的「新好茶」受創嚴重,當時政府決定啟動好茶遷村,隘寮營區成為好茶村民暫時落腳的居所。作為軍事使用的營區,本來就不是作為日常生活的設計,一戶人家分到僅3、4坪大的房間,原本在原鄉的生活模式遭到解離,空氣都是周遭豬舍、農肥的氣味。

記得那天跟長輩採訪時,心中無比沉重,他們在這裡住了2年,一直期盼政府協助,再找到家的居所。然而在中央與地方行政疏忽下,暫時安置成為無奈的等待,長輩住不習慣平地環境,思念山上故鄉,一種本該與土地連結的安定,成為命帶漂泊的悲傷。隨著採訪車回高雄的路上,走著家鄉熟悉的道路景色,心中有一種情緒,爆發了。人為草芥,即使天地不仁,這個社會都該要有公義。

當初為什麼會採訪好茶遷村議題,因為這項政策延宕2年,已上台1年的劉兆玄院長驚見這個事件,大為震怒,要求好茶遷村必須儘快完成。那天部落的大哥帶我們走了一趟瑪家農場(今禮納里),他說這是好茶部落未來的居所,後方有大片土地,可以耕種,這邊離北大武山近多了,長輩們會喜歡這塊土地。雖然瑪家農場屬於排灣族瑪家部落的領域,不歸屬於魯凱族使用,當時他們相信政府可以解決土地所有權問題,讓好茶部落能在百合花適合生長的地方,重新再造。

不到1個月,那年8月莫拉克颱風創傷南台灣,「新好茶」整個被隘寮溪吞沒,排灣族的瑪家和大社部落也同樣面臨重建問題,原本的好茶遷村計畫倂入莫拉克重建規劃中,更龐大的國家機器與社會資源投入,好茶部落繼續安置在隘寮營區,原本瑪家農場的遷村地點也陷入爭議。這時候,林倩如開始她在研究所的田調計畫,在好茶、瑪家和大社3個部落共用瑪家農場的遷村歷程中,她以1年的時間駐點參與,以自己的肉身去體驗一個部落命帶流離的宿命,5年後完成了報導文學《古查布鞍遷村一年》。

「古查布鞍」是魯凱族語雲豹傳人的意思,6、7百年前魯凱族從台東跨越北大武山,在「舊好茶」找到子孫能安身立命之地,族群西移然後開枝散葉到阿禮、霧台、神木等部落,隘寮溪北岸的大武山區,成為西魯凱族的故鄉。「舊好茶」在山的最高處,他們是雲豹的傳人,林倩如幾次與受訪者重返部落的故鄉,那裡有台灣保留最完整原始的石板屋群,每個好茶人在這裡,不僅呼吸乾淨了、歌聲清亮了,與祖靈連結的歷史和文化,重新洗禮了年輕的族人。

林倩如作為一位觀察者,她將訪談資料重新書寫,以研究者的「我」和好茶族人的「我」相互言說,敞開這個部落從「舊好茶」、「新好茶」到隘寮營區和瑪家農場的遷村命運。雖然在閱讀過程,一開始會迷惑主述者的角色,但讀幾行文字後就容易辨認,會喜歡上這種角色扮演的故事性,坦率充滿律動趣味的生活節奏。然後再多讀幾段故事,「我是誰?」這個疑問越來越不重要,原本在旁觀察的研究者,她慢慢融入好茶人的生活,而她也開始在漢人與原住民、研究者與被觀察者、政府與人民、外人與內人的界線間懷疑、反思、害怕、甚至崩潰,不停質疑自我的身分與田調的意義。

在電視台工作期間,莫拉克風災的採訪經驗,對我衝擊很大,從一開始的救災報導、到後來的遷村問題、永久屋爭議、文化重建、部落經濟、乃至於國土規劃,超過3年的時間,在高雄和屏東山區採訪不同的原住民。每次採訪結束,身體都很沉重,他們所遭受的苦難,原本是天地帶來的災難,但隨著災後重建政策的規劃、落實,反而帶來更大的苦痛,他們用生活去承擔巨變,對著拿著麥克風的我,一次次嘔心掏肺說出無助感受,然而,我卻也只能旁觀。

這樣的無助和無奈,從災難的子民們身上,傳染到我身上,我想,林倩如在進行《古查布鞍遷村一年》的計畫時,也是一樣的感受吧。

她用12個月分章紀錄好茶部落遷入瑪家農場的過程,從田調一開始充滿羞怯與熱情,慢慢熟識了書裡的各個訪談對象,也認識了好茶的歷史與地理,以及在表象生活底下,豐厚的魯凱族文化;但隨著她擁有了魯凱族名字後,她也開始捲入遷村對部落帶來的種種傷痛、政府暴力而懶散的政策、還有文化斷根的種種疑慮。越深入研究與參與,情感越巨大,但反噬也越龐大,《古查布鞍遷村一年》的後半段,林倩如遭遇自我的嚴重質疑,面臨崩潰。

為什麼會崩潰?我想,不管是採訪或研究,都指向一種目的性:從他人身上產出我們的成果,林倩如因為太投入、幾乎把好茶當成生活的全部,旁觀者變成參與者,她在遷村過程中,遷徙自己的身分。然而,越接近研究結論,越質疑自己在好茶遷村過程中的存在意義,到底是研究者利用這場悲劇,達成研究目的?亦或以漢人的生活思維,去判斷、關懷原住民的苦痛?

「互為主體」放在論文中,是很簡單的4個字,也可以有立論清晰的論辯,然而,在生活中真切體驗時,「互為主體」只是口號?是罪惡感的來源?《古查布鞍遷村一年》的後半段,林倩如以自我生活的失序,獨自面對情緒的崩潰,她的靈魂流離失所,生存意義幾乎蕩然無存。她以灰澀不已的筆調,誠實面對自己,誠實面對古查布鞍。

當理論要在田野研究中實踐,其實說到底,回歸最原點就是生活,林倩如以1年的時間體驗一切,以「好茶的我」省思遷村一年的各項議題,《古查布鞍遷村一年》誠實紀錄好茶部落在風災重建的過程,以及漢人文化、資本主義對部落社會的影響,更書寫魯凱族的靈魂,還有目前在「禮納里」生活的好茶子民,以及林倩如的生命。

老人家說:「這裡是個好地方,好茶在這兒流過血。」

創作者簡介--林倩如

1977年生,文字工作者。國立高雄師範大學跨領域藝術研究所碩士,曾任《破週報》記者、編輯;專業者都市改革組織、台灣環境資訊協會等專案執行。

作者:尚恩

(編按:新頭殼網站與高雄獨立書店「三餘書店」合作,每星期五固定推出書評。)

 

在好茶、瑪家和大社3個部落共用瑪家農場的遷村歷程中,林倩如以1年的時間駐點參與,體驗一個部落命帶流離的宿命,5年後完成了報導文學《古查布鞍遷村一年》。   圖:翻攝網路